●而思想小组的活动,则是40年代的一个突出特点。赫尔岑说:“青年一代而没有青春的气息,这样的民族是最可悲的。”
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1922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鲁迅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鲁迅在《为“俄国歌剧团”》一文中由此写道:
是的,沙漠在这里。
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
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爱罗先珂在北京为何感到寂寞?鲁迅为何认同他的这种寂寞?我不禁想起了爱罗先珂的故乡俄罗斯,想起了19世纪30-40年代的莫斯科。
1829年,青年赫尔岑进入莫斯科大学,成为哲学系数理科的一名大学生。他的挚友奥加辽夫随后也到了莫大。早在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被残酷镇压之后,赫尔岑和奥加辽夫这两个热血少年,便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共同立下崇高的誓言:要为那些“从头到脚用纯钢铸成的英雄”复仇!进入大学后,求知的渴望和对科学的兴趣,并未使他们陷入理论的空谈之中,科学知识也未能拉开他们与周围苦难生活的距离。很快,以他们两个人为核心,成立了一个研讨圣西门和傅立叶的社会主义学说的思想小组。然而,当赫尔岑1833年大学毕业之际,他和其他小组成员遭到了沙皇当局的逮捕。赫尔岑于1835年春被流放到偏远的外省,直到1842年夏天才获释。只因为第二年他在给父亲的信中,提到彼得堡一警察非法杀人抢劫事件,并表达了愤怒,信不幸落到宪兵手里,他便再度遭到流放,最终于1842年返回莫斯科。
回莫斯科之前,赫尔岑的心情是悲痛的、惶恐的,他担心,过去那种“单纯而深刻的内心生活”将不会再有了。然而,不久,他就与奥加辽夫旧地重逢。在他们周围,又聚集起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其中就有巴枯宁和别林斯基。这是两个黑格尔哲学的信徒,年轻而又偏激。而赫尔岑则认为,没有这种偏激情绪,就不可能有“杀身成仁的热烈信仰”。
尼基琴柯在谈到当时俄国社会状况时说:“我们生活在俄罗斯的可怕时代,而且看不到任何出路”。然而,就在这个暗夜沉沉的时代,赫尔岑却在莫斯科,发现了一个“青年俄罗斯”。这是一群在专制制度的铁蹄和俄罗斯大地之间的缝隙中顽强生长起来的青年人,十二月党人播下的火种埋藏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承继着全人类优秀科学文化和真正的人民俄罗斯的传统。在他们中间,又逐渐形成了一些思想小组,除了赫尔岑和奥加辽夫小组外,还有斯坦克维奇小组、斯拉夫派。他们是雪封冰冻中在地下涌动着的热流。
尽管他们的思想主张不尽相同,甚至相互之间还曾经发生过尖锐激烈的论争,但是其共同之处在于:对俄罗斯专制制度和非人的社会环境怀有强烈的否定情绪,并决心推翻这一制度和改变这种环境。他们中的有些人经历了监禁和流放,经过了铁与血的磨难,锤炼了毅力,铸造了个性,“青年人的理想已变成成年人至死不渝的决心”。
他们超越了世俗利益,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的思想探索中;他们不仅是清醒的生活的观察者和研究者,而且是积极的生活参与者。在他们之中,有人走上大学讲台,有人发表文章或出版报纸,每天都冒着被捕、撤职和流放的危险。这是些“天赋不凡、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纯洁无疵的人”,赫尔岑说,“他们所想的,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是个人利益,不是生活保障;他们的整个生命,他们的一切努力,全都贡献给了没有丝毫个人利益的共同事业;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财富,另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贫穷,为了解决理论上的问题,前进不息。真理、科学、艺术和人道的利益压倒了一切”。
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里追述这段壮怀激烈的峥嵘岁月时,仍然激动不已地写道:“试问,在现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任何地方,你们会见到这么一群群思想界的隐修士,科学界的苦行僧,这种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发皓首的狂热信徒吗?”
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俄罗斯社会出现了一个停滞时期,广大民众在政治高压下沉默着。然而,就在当时死气沉沉的气氛中,被赫尔岑称为“孩子”的一批青年人抬起了头,“这些孩子惊醒了俄国”,俄罗斯开始思考了。从别林斯基发表在《祖国纪事》杂志上的文章里,人们看到了“使人耳目一新的、强劲有力的批判”,“对世界和生活的新见鲜”,俄国整个思想界被震惊了。赫尔岑回忆道,莫斯科和彼得堡的青年从每月25号起便如饥似渴地等待着别林斯基的文章。大学生们三番五次跑进咖啡馆,打听《祖国纪事》到了没有;厚厚的杂志一到便被争相翻阅。“‘有没有别林斯基的文章?’‘有。’于是怀着狂热的同情,把它一口气读完,一边读一边笑,一边争论……三四种不同的信仰和根据顿时化为乌有。”一股新的潮流就这样在文学界、在大学里、在社会上悄然兴起。
在俄罗斯思想文化史上,40年代是果戈理和莱蒙托夫的时代,是敢于正视现实、直面社会、揭露黑暗的“自然派”形成的时代,是别林斯基和赫尔岑著书立说的时代。而思想小组的活动,则是40年代的一个突出特点。各种思想小组的产生和发展,是俄罗斯特有的精神———社会运动的重要现象,从18世纪的著名的共济会就开始了。
赫尔岑十分赞赏那个时代青年人所特有的气质:保持着彼此的关怀和共同的憧憬,谁也没有考虑物质状况和未来生活安排,不受市侩习气腐蚀。他说:“青年一代而没有青春的气息,这样的民族是最可悲的。”
……我终于理解爱罗先珂为什么寂寞,以及鲁迅为什么认同他的这种寂寞了。